在重读《局外人》后的些许思考

引言

第一次读加缪的《局外人》是在2023年高考前的几个月。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，那段时间的我突然对那些经典文学作品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着迷。或许是在应试教育的框架下困顿太久，渴望从名家笔下寻找看待世界的不同角度，好让自己对生活多几分理解；又或许，只是那个年纪难免的”文青病”发作，试图在文学中寻找某种精神寄托。

就这样，在种种机缘巧合下，我有幸读了一些课本之外的书。从简·奥斯汀笔下英国乡村的世态人情，到毛姆对人性弱点的犀利剖析，再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灵魂深处的拷问，最后与加缪的存在主义作品相遇。这些作品无不例外地让我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。

正文

记得两年前初读《局外人》时，许多情节都让我深感困惑：默尔索为何在母亲的葬礼上一滴泪也没流？为何要莫名其妙地杀害那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阿拉伯人？为何要帮并不熟悉的邻居处理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？又为何在决定生死的法庭上放弃自救、选择沉默？

即便读到结尾，看到他最终接纳了世界的荒诞、坦然接受将死的命运，我仍固执地认为那是他的”自作自受”。

直到两年后的今天，从高中进入大学后，在经历了一些生活的起伏、见证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后，我才开始慢慢理解默尔索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。正是这种观点的转变，促使我重新翻开这本书，带着新的视角品读。

这个转变的契机发生在前几个月。我参加了一场葬礼。到达现场后，我惊讶地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悲痛欲绝的氛围。反倒是灵堂旁边哗啦作响的麻将机让我感到一种刺目的反差。人们围坐谈笑，谈论着家长里短，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聚会。就连到了凌晨，为死者烧掉那些衣物的差事，竟把任任务也分配给了仅有一面之缘的我。那时的我在心底暗暗痛斥着这种”冷漠”，却丝毫未察觉自己已经掉入了那个无形的”局”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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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这个现实中的场景，让我突然理解了书中的默尔索。原来，他不过是个拒绝表演的”局外人”，不愿迎合大众对悲伤的刻板期待。而大多数”局内人”，早已被社会共识所驯化，不自觉地用既定标准去评判一切。但仔细想想，“局内人”又凭什么以一个行为去审判他人的灵魂？凭什么将自己的道德观凌驾于他人之上？

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要求人时刻”演戏”的社会。上班要演出积极向上的样子，回家要演出孝顺懂事的态度，恋爱要演出深情专一的姿态。就连在社交媒体上展示生活，都要精心设计角度和文案。没有人问我们是否真的这样想、这样感受，重要的是你要符合大家的期待，维持表面的和谐。

默尔索最令人不安的地方，就在于他坚决拒绝配合这场大型社会演出。

但若认真读完全书，你会发现他并非冷酷无情。恰恰相反，默尔索从始至终都在直面自己的内心，只是不愿意说谎罢了。母亲的去世，他确实不特别悲伤，因为他们母子关系本就疏远；他对女友玛里的感情，更接近于纯粹的感官享受，而非世人定义的那种”爱”。这种极致的诚实，在社会看来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。

书中最为讽刺的莫过于审判那段。检察官对开枪杀人的事实一笔带过，反而揪着他在母亲葬礼上的表现大做文章——“你没哭，还抽烟、喝咖啡””第二天就去看电影”——这些细节竟成了他”灵魂有罪”的铁证。

整个司法系统仿佛一场荒诞剧：从检察官、律师到记者，无人真正关心他为何杀人，却全力以赴地审判他在葬礼前后的每一个细微举动。这些行为，最终构成了检察官口中”一个怀有杀人犯的心理葬掉了母亲”的全部证据。

这正是《局外人》最令人不寒而栗之处：默尔索被定罪，不是因为他触犯了法律条文，而是因为他冒犯了社会的情感规则。他拒绝表演悲伤，拒绝用虚伪的眼泪来迎合世俗的期待。他的罪，在于他那致命的坦诚和对社会仪式根深蒂固的疏离。

这让我想到现实生活中，当我们对某个人存有偏见时，往往会用异常苛刻的标准去评判他的一举一动。人们似乎并不关心真相，只在意你是否遵守了他们认同的游戏规则。而在你面临审判之时，想要解释自己行为的动机，又有谁会相信呢？

加缪对小说结尾的处理，将这部作品推向了哲学的高度。如果仅止于揭示社会的虚伪，那它或许只是一部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。但加缪的深刻之处在于，他让默尔索在死亡的阴影下完成了精神的觉醒与超越。

在狱中面对神甫对上帝和来世的狂热信仰时，默尔索生平第一次爆发了。他激烈地驳斥了一切被强加的意义——无论是宗教的，还是世俗的。也正是在这场激烈的反抗之后，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
这是一个诚实的个体，因拒绝参与社会性的虚伪表演，而被荒诞的规则判处死刑的悲剧。他从未被说服或忏悔，而是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觉醒：他看穿了社会的虚妄，并认识到自己所坚守的、基于感官和真实的”局外人”立场，恰恰与这个宇宙客观、冷漠的本质不谋而合。

“为了善始善终，功德圆满，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，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，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，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。”

在生命的终点，他清醒地意识到：”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，现在仍然是幸福的。”这种幸福，源于他与世界的荒诞本质达成了最终的和解。他接受了这个像他一样”如此友爱融洽”的冷漠宇宙，也接受了自己作为”局外人”的命运。他不再需要为自己辩护，因为他终于彻底地、真实地成为了自己。

也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默尔索——那个不想配合演出、不愿说违心话的真实自我。只是大多数人把他藏得很深，深到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了。

在我看来，《局外人》更像是一面镜子、一个警醒。它提醒我们：当你开始习惯表演，当你对谎言麻木，当你把社会的规则当作绝对真理时，你可能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——那个真实的自我。

当然，这并不是说我们都应该像默尔索那样生活。毕竟社会需要规则，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地活着，既不现实，也可能伤害到身边的人。但至少，我们可以时不时地问问自己：我现在说的这句话，做的这件事，有多少是出于真心，有多少只是为了符合他人的期待？

重读《局外人》，让我重新认识了这部经典，也让我开始反思自己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。

2025/11/23 拍摄于长沙市西西弗书店

也许我们无法逃离荒诞，也难以拒绝表演，但只要仍愿意在心底保留一份真实，那份脆弱且顽固的坚持，就是我们仅存的自由。

一些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

“所有身心健康的人，都或多或少设想或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。”
“All normal people, I added as an afterthought, had more or less expected the death of those they loved, at some time or another.”
“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，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，而我在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厌烦。”
“我意识到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，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寂静，在这种平衡与寂静中，我原本是幸福自在的。接着，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，子弹打进去，没有显露出什么，这就像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。”
“一个人对他所不了解的东西，总是会有一些夸张失真的想法。”
“面对这个布满启示和星星的夜晚，我第一次敞开心扉，接受了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。”
“相反，我们常对与我们相似、和我们有着共同弱点的人吐露心迹。”

加缪的伟大，在于他能够精准地捕捉到几乎所有人都曾有过的、那些隐秘又不合乎社会标准的心思，并以惊人的诚实将其呈现。这种直击人性的能力，或许正是《局外人》历经时光洗礼依然熠熠生辉的理由。